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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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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

七夕將近,清暉殿四處張燈結彩。

三層宮燈累累綴在梁上,共有十八盞,瑰艷昳麗。

正北設爐瓶三事,當中一雕夔紋古鼎,焚著禦賜的龍涎香,左右各有聖上親筆讚許王氏先祖功勳的對聯,鼎下設一紫檀寬塌,墊著細密的上好象牙墊,坐塌前則擺著一長條的紫檀描金紅漆高幾,上頭擱著長公主與國公爺慣用的食具。

殿內笑聲未歇,那頭長公主與國公爺相攜而來,遠遠地聽到大爺王書照的笑聲最為爽朗,長公主心情也不錯,問道,

“你們在笑什麽?”

王書照是長公主的長孫,幼時十分得長公主鐘愛,素日在晚輩中膽子最大,

“回祖母的話,書淮和二弟妹來晚了,想必是夫妻二人你儂我儂,說私房話去了。”

眾人連連起身施禮,長公主擡手示意眾人坐下,目光自然而然落在王書淮身上,鳳眼瞇著笑意,“果真?書淮跟初丫頭說私房話我不信,初丫頭惦念丈夫我倒是信的。”

長公主親自下場玩笑,眾人越發起勁,又說了幾件原先謝雲初如何黏王書淮的話,國公爺亦露出笑容。

倒是兩位正主,一個八風不動,一個置若罔聞。

國公爺見王書淮半個笑臉都沒,有些埋汰孫子不解風情,“行了,別再調侃了,初丫頭面兒薄,別嚇得她不敢說話。”

長公主看了謝雲初一眼,見她眉目低垂看似嬌羞,又與王書淮道,“不急,你想法子盡快在江南站穩腳跟,回頭再將初丫頭接過去便是,”又懷疑姜氏給謝雲初立規矩,故意將嗓音擡高了些,

“咱們王家沒那些七七八八的規矩,家裏媳婦多,無需個個去婆母跟前伺候,夫妻和睦,小家恩愛,大家自然也就圓滿。”

眾人連忙起身道是。

姜氏便知婆母變著法在教訓她,不情不願嗯了幾聲。

王書淮看著妻子氣定神閑,不覺苦笑,是他小肚雞腸了,妻子尚且不當回事,他又在這裏膈應什麽。

王書淮是個心性極其堅韌的人,想起今日的謀算,很快又將這些瑣碎拂去腦後。

不一會開宴,宮人陸續上菜,長公主回府,宮裏伺候她的禦廚也跟著到了府上掌廚,長公主口味偏淡,喜歡淮揚菜系,宴畢喝茶時,長公主便與王書淮道,

“今日這道鹽水鴨是金陵特色之一,等你去了,去夫子廟外街那掛金匾的店裏吃,十分地道正宗。”

六少爺王書業很喜歡吃這道菜,驚詫道,“祖母說的情真意切,莫非親自去過?”

長公主看著年少的親孫目光和煦,“你難不成只當你祖母一直待在皇宮不成?”

大爺王書照年長一些,自小聽祖母趣事長大,興致勃勃介紹道,“業兒,你有所不知,祖母少時曾游歷江南,江南大街小巷哪有好吃的沒有祖母不知道的,祖母還有不少田莊在江南呢…”話未說完,意識到自己失言,連忙住了嘴。

長公主瞥了他一眼,沒說什麽。

倒是六少爺王書業性子最是純真,恍然不覺氣氛凝滯,張口嚷嚷道,“是嗎?祖母,祖父,孫兒能跟二兄一起去江南嗎?”

四老爺王典扭頭敲了兒子一記,斥道,“你不是要參加秋闈嗎?還有心思去游山玩水?”

六少爺一本正經回,“爹爹,讀萬卷書,亦要行萬裏路,兒子年輕,這回秋闈不一定能中,恰恰跟隨兄長南下見識一番,沒準能有所獲。”

四老爺聽兒子這麽說,不覺喪氣,“還沒考呢,怎麽就說自己不中?”

“再說了,你二兄是去做正事,哪能帶著你玩,你還是別去給你二兄添亂。”

六少爺有些失望。

“那我可以去南京國子監讀書,在那參考亦是成的。”

國公爺不知想起什麽,神色一動,“你當真想去?”

“是啊,是啊。”六少爺憨憨起身,往王書淮作了一揖,咧嘴笑道,“我還能幫著二嫂看著二哥,省得二哥在外頭尋花問柳。”

四太太聞言扭頭狠狠剜了兒子一眼,“你這傻孩子,怎麽什麽話都往外說,你以為你二兄似其他幾位兄長,他最是穩重內斂,豈會做自汙名聲的事。”

四太太說話最愛夾槍帶棒,這一句話便是暗指其他少爺並不潔身自好。

國公爺從未納妾,娶先妻一心待妻子,後來亡妻過世一年,續娶長公主更不待言,他不喜三妻四妾,長公主就不更喜歡了。

大少爺,三少爺和四少爺連忙把脖子一縮。

五少爺不曾娶妻,三太太不許他納通房,六少爺更懵懂,壓根不通情事,四太太提都沒提。

國公爺眼神在幾個兒子與孫兒當中溜了一圈,問道,“最近誰又納妾了?”

這下,連大老爺,三老爺,四老爺也紛紛低下頭。

四太太一句話殺倒一片,她輕哼著喝茶。

長公主眼神已經壓了下來。

國公爺在她動怒之前先開了口,他吩咐三太太道,

“往後誰納妾,那妾室月例就從這些爺們自己的月例裏扣,看他們有多少份例扣的。”

幾位太太並少奶奶聽了福至心靈。

三太太忍著笑,起身道,“兒媳遵命。”

四太太在一旁多嘴,“可是父親,這些爺們的月例也歸我們女人管,您這麽做不是虧了我們自個兒?”

國公爺失笑,“他一月總該要花銀子,他平日往賬上取多少銀子,你扣出來便是。”

幾位老爺少爺頓感牙疼。

大奶奶苗氏看著一側的謝雲初,嘆道,“這麽一來,我們家爺的月例可不夠扣的,還是你家書淮好。”

竇可靈耳尖,聽到後又插嘴,“二嫂,二兄獨自前往江南,你是不是得安排一丫鬟跟過去伺候呢。”

這嗓音說大不大,說小不小。

不少視線投了過來,落在謝雲初跟王書淮身上。

謝雲初撩眼看著身側不茍言笑的丈夫,“聽二爺安排吧。”

王書淮看了妻子一眼,謝雲初朝他露出一笑,仿佛只要他點頭她就給安排似的,王書淮心裏不是滋味,眼神犀利地朝竇可靈瞥去一眼,

“弟妹好意心領,若弟妹嫌屋子裏不夠熱鬧,大可給三弟再物色幾個。”

竇可靈倏忽閉了嘴。

國公爺見不得竇可靈欺負謝雲初,臉色一拉,“你也是女子,怎麽就盼著給妯娌添堵,那納妾是好事嗎?”

竇可靈很委屈,“孫媳只是隨口說說。”言罷眼眶已泛紅。

國公爺也不好再說她,倒是長公主不喜她的做派,

“不會說話,以後就別來了。”

竇可靈臉色一白,連忙跪下認錯,“孫媳知錯了,求祖母饒恕。”

長公主一向一言九鼎,朝女官使了個眼色,女官悄悄朝竇可靈努嘴,示意她識趣先退下去,竇可靈含著淚灰溜溜離席,三爺王書曠也頓感臉上無光,將頭埋得很低。

這麽一攪和,席間氣氛不那麽愉快,長公主吩咐散席,唯獨留下王書淮。

王書淮跟著祖母和祖父進了書房,國公爺坐在窗下逗鳥,給二人說話的空間,長公主扶案坐下,將一疊名錄遞給王書淮,

“這裏是江南豪族名錄,各家來歷家世,盤根錯節,均記載清楚,你必須銘記在心。”

王書淮恭敬接過,匆匆掃了一眼,便發覺裏面有些他不曾搜集到的資料,長公主畢竟住在大內,若想從東廠或錦衣衛處得到密辛,不過舉手之勞,看來那一刀沒白挨。

“孫兒謝祖母指點。”

長公主示意他坐下,又道,“你此下江南,若想順利推行國策,有一人你必須得爭取。”

王書淮雙手搭在膝蓋,正襟危坐,“祖母說的可是江南總督江澄?”

“正是。”長公主頷首,“此人手掌江南兩省軍政大權,是一位梟雄,雖有霽月風光之名,卻也是個老狐貍,國策推行難度大,我擔心他不肯淌這趟渾水,可如若你取得他的信任,有他助你一臂之力,必定事半功倍。”

王書淮沈吟道,“孫兒也聞此人在江南名氣甚大,當年倭寇犯境,他帶著三千水兵血戰,保得江南不失,江南豪族都十分信服他。”

“不過,”王書淮悠然一笑,“倘若此政利國利民,他再置身事外也不能。”

長公主覺得王書淮似乎話中有話,“書淮似有良策?”

王書淮從袖中掏出一折子,遞給長公主,“良策談不上,不過這些時日孫兒著實日思夜想,想出一條與丈量田地一脈相承的稅政,其中詳情已記在折子裏,請祖母過目。”

長公主邊看,王書淮邊解釋,

“重新丈量土地的目的是什麽,便是由朝廷來掌握人口田地,從而可依策收稅,可現在百姓的土地均被豪強侵占,即便此次重新丈量,那些百姓也未必願意將戶口報出來投身朝廷名下,為何?因為那些豪強給百姓的賦稅或許更輕,他們只要躲在豪族羽翼下,便可免去朝廷的徭役,何樂不為?”

長公主深以為然,她在江南有不少田莊,也是吞並土地的既得利益者,自然深谙其道,“於朝廷而言,此舉著實十分不利,久而久之,國庫空虛,國將不國。”

王書淮道,“大晉何至於面對蒙兀沒有底氣,面對西楚挑釁隱忍不發,歸根結底不就是國庫空虛嗎?祖母,那些江南豪族只瞅著眼前的利益,卻置江山社稷於不顧,您卻是高居廟堂,高瞻遠矚,更能明白此舉的深遠之意。”

長公主眉心一展,由衷嘆道,“你所言甚是,覆巢之下無完卵,社稷為重,那依你的意思呢?”

王書淮俊臉葳然,往折子一指,雙眸罕見綻放一抹異彩,“第一步丈量田地,清查人口,第二步,將賦歸於地,計畝征收,把力役改為雇役,由官服雇人代役,至於百姓可自擔徭役,亦可以銀代役。”

長公主蹙眉,“以銀代役?”

“不錯。”王書淮道,“過去徭役種類繁多,百姓不堪其重,如今咱們只分徭役,糧稅,精簡稅法,願意出丁者出丁,不願意者以錢代役,朝廷雇傭人代徭役,雙方皆可省去不少麻煩。”

“此外,過去征收糧食,分派徭役,運送船只屢屢出事,百姓自個兒還得負責將糧食運去指派糧倉,又加了一層腳程稅,百姓叫苦不疊,如今幹脆因地制宜,譬如某些魚米之鄉征收糧食,確保朝廷官需軍需,其餘之地可折收銀子,如此朝廷與百姓兩廂便宜。”

長公主聞言連連驚異,“書淮,這是你的提議?”

王書淮拱手一笑,“這是孫兒一些拙見,還請祖母指點。”

長公主深深凝望他,面前這年輕人,生得清風霽月,心計無雙,長公主不得不驚嘆他的智計卓絕,她忽然明白王書淮為什麽將這樣一份折子給她。

他這是一份投名狀。

一旦這道折子從她手裏遞交內閣,再呈給皇帝,她將名垂千史。

“書淮,你知道這折子意味著什麽嗎?”

長公主拖著這薄薄的冊子,有如拖著一份沈甸甸的理想和責任,這是一份史無前例的稅法改革,整個大晉都會因此發生深刻的變化,若此事能成,功蓋千秋,她的政績將不輸母後。

即便是沈穩如她,內心也忍不住泛著悸動。

王書淮神色一斂,

“孫兒之所以將之呈給祖母,是因為只有祖母才能完成此宏圖大業,只要新的稅法推行,國庫必將迅速充盈,是百姓之福,也是社稷之福。”

長公主在朝廷深耕多年,今上都是長公主給扶上寶座的,她在朝中的影響力不亞於皇帝,只要長公主支持,事情便成了一半,王書淮深知一旦他去了江南,朝廷無靠山,他必定備受掣肘,籠絡住長公主,他方能無後顧之憂。

想要成名,先成事。

長公主看著少年老成的俊美男子,幽然一笑,“書淮,直說吧,需要我做什麽?”

她想拿捏王書淮,王書淮也必定要從她這裏得到一些好處。

王書淮也不含糊,擡起視線,慢慢與她相交,

“其一,還請祖母做我的後盾,朝中我不希望有任何掣肘。”

“其二,我去江南,新官上任三把火,必得先拿幾個刺頭以正視聽,此事還請祖母幫我。”

什麽幫他,無非是舍棄幾個棋子,給王書淮鋪路。

長公主按了按眉心,“我心中有數,離京當日,我會給你一份名錄,那些人你盡管動手,給你殺雞儆猴。”

等王書淮離開,長公主捏著那折子坐在案後,好一會兒沒吭聲。

國公爺托著鳥籠老神在在踱步過來,“時辰不早,殿下歇著吧,熬得晚了,省的白日又該頭疼了。”

長公主將折子輕輕往案頭一扔,似笑非笑看著他,“很得意是嗎?”她看到丈夫唇角壓不下去的笑。

國公爺索性笑出來,“哈哈哈…他雖不是您親生的孫,您就跟親孫一般對待,有何不可。”

長公主唇角微勾,“我倒是想把他當親孫對待,就怕他心裏不這麽想,你瞧,這一套一套的連環計把我給套牢。”

國公爺咧嘴笑得更開心了,“他這是給您掙臉面,您居廟堂運籌帷幄,他赴前線所向披靡,何愁大事不成?”

長公主悠悠然起身,睨了丈夫一眼,“所以落到最後,是你一人穩坐釣魚臺。”

“哈哈哈…”

國公爺將鳥籠交給內侍,高興地上前,一面將妻子摻上塌去,一面招招手示意侯在門簾外的宮女進來伺候長公主凈面,過了半刻,長公主洗好躺在塌上,國公爺也更衣入了帷帳來。

簾外宮燈朦朧,簾內檀香幽幽。

長公主睨了國公爺腿一眼,“好了嗎?”

國公爺伸出長臂,輕輕將妻子攏入懷裏,覆又替她按捏太陽穴,“早就好了…”

長公主輕嗤,一點點在他的動作下收緊呼吸…兩人面額貼得極近,長公主雙手不由自主扣住他,

“你倒是老當益壯。”

國公爺不滿道,“我老過嗎?”

長公主笑,“國公爺一直都很年輕…”

他們彼此都沒說話,放縱自己沈浸在這一刻的安寧中,動靜是含蓄而隱忍的,其中的波濤暗流只有他們自己知道。

不知過了多久,那一抹迷離松乏沖破防備試探與偽裝,一點點露出那本來的面目。

她於深吸中忍不住開口,

“委屈嗎?”

“嗯?”

“這麽多年陪著我,委屈嗎?”

曾經的一朝柱石斂盡鋒芒,陪著妻子長住深宮,甘願當陪襯,委屈嗎?

國公爺面如刀鋒,深深凝視懷裏的妻子,“從未委屈過,倒是殿下,委屈嫁給我嗎?”

當年那一場波及滿朝的禍事橫亙在二人之間,他們被迫成為命運的棋子,成為束縛彼此的紐帶,那個坎或許永遠跨不過去,但大浪淘沙過後,幾十年的相濡以沫,同床共枕,誰心裏又不曾留下一絲溫情呢。

只是他們都是克制而驕傲的人。

誰也不曾低頭。

長公主沒有回答他,而是慢慢將他往懷裏攏了攏。

六月三十,清晨雨碎,花木繽紛。

綿綿的太陽雨撒了一院,給空氣添了幾分沁涼。

長公主召謝雲初過去清暉殿,謝雲初過去時,迎候她的是素日伺候長公主的女官朝雲。

朝雲本是世家貴女,父親上陣時不敵對方被迫投降,朝雲性情勇烈,聞訊執刀立在正陽門前欲自刎,為家族正名,為長公主救了下來,後來朝雲母族按律當斬,唯獨朝雲被善待,七八年來她侍奉長公主筆墨,偶爾幫著參詳政事,早已是長公主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。

上一回在行宮,也是她擋在長公主跟前,欲以身代主。

王書淮救了長公主,亦是救了她,她看到謝雲初格外親切。

朝雲的事跡朝野無人不知,謝雲初對她十分敬佩,屈膝施禮,“給姑姑請安。”

朝雲不受她的禮,溫和拉著她進偏殿,“殿下與幾位朝臣議事,不得空見你,殿下尋你來倒不是旁的事,是有一人要見你。”

謝雲初有些發楞,“有人要見我?什麽人?”

朝雲性情比想象中要活潑,還跟謝雲初打啞謎呢,“你且在這等著。”

謝雲初素來穩重,也就不多問,朝雲親自給她奉茶,謝雲初起身接茶盞,二人一道坐下來候著。

朝雲說起王書淮南下的事,謝雲初才知道原來長公主與王書淮已聯手,想起前世祖孫二人長時間拉鋸,國公府內人仰馬翻,大家跟著遭殃,今生他們算是珠聯璧合,江南的事只會更順利。

等了半刻鐘,一宮女引著一四十上下的婦人入了殿,謝雲初看到來人楞了一下,來人生得格外明秀白凈,大紅猩猩地毯的瑰麗都褪不去她眉間半分柔艷,是個一眼看上去如同看到江南煙雨的女子,美好地令人向往。

只是謝雲初不認識她。

那婦人見了謝雲初,手帕不由拽緊,神色略顯激動,也上上下下打量她,先謝雲初開口道,

“我道這世間原來也有這樣標致的神仙人物。”

“王家果然鐘靈毓秀,水土養人。”

朝雲爽朗一笑,左手拉一個,右手摟一個,笑道,“我就知道你們倆必定是一見如故,初兒,她不是旁人,正是明夫人,皇後娘娘做主,撮合你父親與她,她心裏卻不太安心,說是總該見了你,得了你準許再應這門親事,這不,長公主殿下便攬下這個活計,讓你二人見面。”

說誠心話,謝雲初沒見到這位明夫人之前,心裏著實也有顧慮,但見了這個人,她眉目格外柔和,整個人氣質如水一般潤物無聲,她竟然不由自主生了好感,可比起明夫人的激動,她也僅僅是好感而已。

有陸姨娘的前車之鑒,她不會再輕易被人撼動。

明夫人得了朝雲這話,羞得滿臉窘色,“罷了,你去忙吧,留我與初兒說說話。”

朝雲識趣離開,最後又朝謝雲初挑眉,趣了她幾眼。

謝雲初含笑拉著明夫人坐下,“原來是您,應該是我去拜見您,哪裏讓您屈尊來見我。”

明夫人聽出謝雲初語氣裏的客套,搖頭道,“我早聞你是個穩重內斂的孩子,今日一見果然如此,可在我跟前,你不必如此慎重,孩子,我膝下無兒無女,前頭只有一庶女,也嫁去了江南,我即便跟你父親過日子,也不可能再有孩子,我就想,見你一面,若是與你投緣,我便應了這門親,倘若你不高興,我也就…”

“我怎麽會不高興呢,您這樣好,推心置腹,”謝雲初拉著她笑,“再說了,祖母是什麽眼光,她老人家既然接了這茬,必定是看重您的為人。”

這是謝雲初真正接納明夫人的緣由。

如果不是過了長公主的眼,長公主不會這麽做。

退一步來說,今日長公主打這個圓場,即便今後有什麽事,長公主也會替她聲張。

明夫人不好意思,卻是笑吟吟地很高興,“有你這話,我心滿意足。”

“你家的事我也聽說了,謝謝你替我把那陸姨娘給趕走,我這人性子淡,實在是應付不了那樣的人。”

謝雲初聽得這裏有些哭笑不得,她原想弄個厲害的繼母壓住陸姨娘,不成想卻是弄了一尊真菩薩來。

明夫人又道,“你放心,我定拿你和佑兒當親生。”

看得出來,明夫人是個沒有城府的人,一顆心天真爛漫,哪怕是上了年紀,還有小姑娘的童真,竟然問起謝雲初頭上的絹花何處來,說要親自替謝雲初做一個,謝雲初當真有些招架不住明夫人的熱情。

“您別費心了,這玩意兒鋪子裏都買得到,我匣子很多的。”

明夫人很篤定道,“我能做得更好。”她常年獨守空房,可不就是折騰些閨房繡藝這些活計。

謝雲初:“……”

到了次日上午,明夫人果然給她送了三支絹花來。

均是用軟絨做的,色澤嬌艷,樣式卻不似市面上那樣的俗氣,反而十分婉約雅致。

謝雲初看到那絹花,猛然生了靈感。

“我想起來了,咱們的鋪子便取名‘玲瓏閣’,請明夫人做一些獨一無二的絹花,別在每一套新裳上…算是咱們鋪子裏獨有的標識。”

謝雲初儼然如蕭幼然附身,風風火火帶著丫鬟趕赴店鋪,恰恰那四身衣裳已做好,她親自上身試穿,惹來丫鬟婆子陣陣驚艷,一面又著人趕工,先做二十套最精致的衣裳出來,一面靈感上頭,當即畫了一些絹花的式樣,請明夫人幫她做出來。

這一日忙得腳不沾地,熱血沸騰,以至於忘了今日是初一。

還是傍晚夕陽西下,林嬤嬤不見主兒蹤影,遣春祺來鋪子裏尋她。

春祺見鋪子裏燈火通明,人人有條不紊地忙碌著,十分納罕,至於那謝雲初還趴在桌案前設計款式,她瞠目結舌,連忙過去,“我的主兒,您怎麽還在忙,今個兒初一呢。”

“啊…”謝雲初茫然地擡眸,從今日至初七,將是她最忙的時候,成敗在此一舉,謝雲初無心他顧,將什麽初一十五都給忘了個徹底,她遲鈍的反應片刻,問道,“二爺回來了嗎?”

“二爺雖還沒回來,可他鐵定是會回來的呀。”

“那可不一定。他臨行在即,比我還忙呢。”謝雲初俏眼嗔嗔,

前世王書淮食言的次數多了,她在他那裏永遠排在最後,“我正有靈感,別催我。”

春祺只能等著她。

等到謝雲初畫完圖紙,交代完裁縫師傅,已是半個時辰後,這一日腦中充斥著奇思妙想,精神緊繃,回到家裏方覺倦怠,沐浴更衣,累得徑直往床榻撲去。

嬤嬤想催她警醒些預備著王書淮來,可看著她俏生生的臉蛋陷在被褥裏,很快進入夢鄉,也就沒多嘴。

夜深,白淩淩的露珠一動不動黏在枝葉上,遠遠瞧著不知是夏露或秋霜,王書淮修長挺拔的身影獨獨立在水榭,燈芒沈黯,照不亮他的冷漠的神色,湖風襲來,他緊了緊領口,放松了方從清暉殿蓄起的那一身疲憊。

長公主給了他一張名錄,上面詳細記載著五家豪族的家底明細,這些人是長公主送給王書淮的棄子,具體該如何著手,王書淮猶在尋思,目光在波光粼粼水面落了片刻,腳步凝著不動。

明日便要出行,有了這份名單,很多布局該要做調整,今夜還有太多事等著他決斷。

明貴在一叢芍藥後候著,瞥一眼不遠處燈火通明的春景堂,又看了一眼背影寂寥的主子,有些犯愁。

今夜初一。

主兒不是該去春景堂嗎?

要不要催,他有些拿捏不定。

換作平日明貴也不會如此遲疑,可這兩日主子實在是太忙,出行在即,有各路官員的應酬,有些許江南官員來試探,更有皇帝與長公主時不時的召喚,還有戶部日常公務運轉。

虧得是王書淮心思敏捷,能力卓著,一應均游刃有餘地應付過來。

王書淮吩咐過,初一十五需提醒他。

於是明貴道,“爺,時辰不早了,今夜初一,是不是得去少奶奶處歇著。”

王書淮慢慢轉身過來,春景堂的燈芒透過樹梢渲染開,他盯著那一團光芒楞了一會兒。

目露遲疑。

他們是相敬如賓的夫妻。

她心如止水,他亦是該毫不猶豫。

可他心裏不痛快。

再不痛快,卻明白,這是丈夫的責任。

她能按部就班,他又有什麽可矯情的。

她要子嗣,他給她。

王書淮是個理智的人,知道該做什麽事,他往春景堂去。

林嬤嬤看到他,暗露歡喜,幸好留了水,替他備好衣裳,王書淮獨自去浴室淋了澡回到內室。

墻角的琉璃燈微弱地晃著光,床榻上蒙蒙濃濃拱出一道身影。

王書淮一言未發上了床。

聞到熟悉的氣息,彼此身體都保留著和對方的記憶。

默契地配合,延展,蓄勢進發。

比起床榻下貌合神離,床榻上二人顯然更契合。

謝雲初拱起玲瓏的纖背,他的汗從繃緊的下頜跌落她背心,一點點交融,隨著她倒抽一口涼氣,雪白的脖頸在夜色裏劃過優美的弧度。

好似酣暢淋漓,好似漫不經心。

她喘氣不勻賴在床上看都沒看他一眼,他亦是及時抽身回了書房,繼續忙後半夜的公務。

翌日謝雲初照舊趕赴店鋪,王書淮回了戶部交接最後的手續。

等到各自忙完,又是掌燈時分。

匆忙登車至門口,謝雲初攏了攏身上的披紗,腳步輕快往春景堂走,滿腦子開業的激情澎湃,連著神采也極其飛揚,沈迷於事業的女人,渾身散發一種獨特的吸引力,走路都帶風。

王書淮一身白衫立在書房檐下一角,挺拔的身影被蔥蘢綠色所掩,看著那道玲瓏有致的倩影從前方的月洞門慢悠悠晃過。

一身斜襟香雲紗的長袍,花色繁覆如彩花渲染,嬌艷又不庸俗,反而將糜艷與明致結合得恰到好處,再稱著那張國色天香的眉眼,簡直可以用妖治來形容。

就像是一幅浸潤在時光下的畫,帶著歲月的沈澱,驚鴻一瞥,從他眼底掠過。

想要定睛一瞧,卻是無影無蹤,只餘只言片語銀鈴笑聲遠遠穿林渡水而來。

秋雨再一次不期而至。

謝雲初提著裙擺小跑上了廊廡,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暗啞的嗓音。

“夫人…”

太久沒想起王書淮,太久沒聽到他的嗓音,乍然這一聲夫人仿佛從記憶深處傳來,令謝雲初有些失神,即便昨晚二人還在床上纏綿,可從始至終誰也沒吭聲說話。

謝雲初轉身。

男人一襲白衫,英姿綽綽立在門口。

那張臉哪,無論何時都有著一種揮退世間榮華的清越。

前世,她大約是沈迷於這張臉吧,謝雲初笑,倚著柱子,往裏稍稍收了收腰,以防那雨絲飄進來,

“二爺…”她臉上一如既往掛著笑,神色松弛而慵懶。

仿佛無論風吹雨淋皆撼動不了那一層柔和嫻靜的表象。

王書淮眉目被風雨覆著,似有微霜,

“我今夜便要離京。”他開口,

謝雲初微微錯愕,有些猝不及防,“不是要等劉大人母親壽宴再離開嘛?”

劉大人母親壽宴在七月初六。

王書淮眉目清淩淩盯著她的臉,一如既往神色淡淡,“兩淮轉運使為人刺殺,我需提前出發。”

謝雲初就不意外了,無論前世今生,王書淮像是一顆永不停歇的陀螺,哪塊苦頭難啃,他便去哪兒。

前世她不能理解,總是埋怨丈夫不能陪她,如今倒是釋然,各自安好不好麽,他有他的宏偉天地,她亦有她的錦繡前程。

謝雲初臉上不帶半絲不舍或憂心,反而是敞亮地囑咐,

“那二爺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,夜裏行船,乘勢睡一覺。”

仿佛他不是遠行,仿佛他過幾日便可歸家。

稀松平常。

王書淮心裏湧上一些無可名狀的情緒,千絲萬縷地纏著,絞著,他甚至來不及去分辨是什麽,理智已告訴他,這才是他王書淮的妻子,任何時候絕不拖泥帶水,任何時候總能替他守好後方讓他義無反顧奔赴。

“你也是,”清冽的目光不經意往東廂房落了落,沈啞道,“也照顧好珂兒。”

謝雲初換了個姿勢倚著廊柱,青絲被拂,露出那張臉皎月般的嬌靨,她脆笑,“等二爺回來,珂兒必定能跑能說,屆時更可愛了。”

王書淮長眉垂了垂,回想女兒憨笨的模樣,也跟著彎了彎唇。

這一場告別很是溫煦,平常。

風雨欲重,好像也沒有其他可交待的了。

王書淮往後退了一步。

謝雲初知道他要走了。

二人被一道月洞門隔開,被雨霧相隔,誰也沒跨過那道檻,仿佛立在兩個世界,一個如同嵌在華庭彩繡下的一幅美人畫,一個攜滿身風雨,將滿院的燈芒風月披在身後,只身遠行。

謝雲初目送那道清雋的身影,一點點消融在風雨中,神色漸漸恍惚。

前世這樣的情景太多太多,多到她已麻木了,已心靜無瀾。

她已不記得那一生是與他相見更多,還是告別更多。

那一個又一個冷冰漫長又難熬的夜,是寂寥人生裏唯一的底色。

可貴的是她現在已解開桎梏,不再將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。

漫天的雨澆下來,謝雲初仰目迎視,雨滴化作碎光跌在她身上,她似翩翩化蝶。

這世間唯一能令人執迷而不悔的就是好好愛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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